王八一落千丈考

 

        抗戰勝利後,中國海軍在西沙群島抓到一隻大玳瑁,帶回南京,一時哄傳。各報駐京記者都發專電報導。天下第一吝嗇鬼成舍我,那時正是北平世界日報社長,第二天看到各報報導都說是玳瑁,只有世界日報一家說是烏龜,於是打電報給世界日報駐京記者,查問真相。為了節省電報費,成舍我只發了十個字,全文曰:「人皆玳瑁,我獨烏龜,何也?」一時傳為笑談。

        「玳瑁」英文是hawksbill,是turtle的一類,是水生的龜;「烏龜」英文是tortoise,是陸生的龜(淡水生的龜,多半水陸兩棲)。中國最早有「鱉」與「龜」之分,「說文」上說:「鱉,甲蟲也。」「考工記」註:「外骨龜屬;內骨鱉屬,按鱉骨較龜稍內耳,實介屬也。」就是說鱉是有蓋兒的爬蟲。骨頭長在皮外面(有硬蓋子的)是龜;骨頭長在皮裡面(有軟蓋子的)是鱉,全是背上長殼兒的動物。「說文」這種學名,在實際上、一般運用上,中國人是不大細分的,大都通稱烏龜,俗稱王八耳。

 

高高在上  

        烏龜在古代,地位是高高在上的。「大戴禮」中說: 

          毛蟲,毛而後生;羽蟲,羽而後生,毛羽之蟲,陽氣之所生也;介蟲,介而後生;鱗蟲, 鱗而後生,介鱗之蟲,陰氣之所生也。唯人為信匈而後生也(王聘珍校曰:信匈謂無毛羽與鱗 介也),陰陽之精也。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 信蟲之精者曰聖人。  

由此可見,烏龜不但是「介蟲之精者」、是有殼兒的動物的頭頭,並且跟「信(裸)蟲之精者」聖人同級。中國古人對牠歌頌崇拜,一直不斷,在那時中國人眼中,神靈也、吉祥也、發財也、長壽也、解人言也、象天地也、知吉凶也。……種種好事,都跟牠有關。牠不但是聖人級的,並且還坐在聖人懷裡,向皇帝「王八看綠豆」呢!「禮記」中說:「昔者,聖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為易,易抱龜南面,天子卷冕北面,雖有明知之心,必進斷其志焉,示不敢專,以尊天也。」聖人抱龜南面,與皇帝北面二比一,皇帝還真吃蹩呢!「史記」有「龜策列傳」,記用烏龜知吉凶時,稱牠為「玉靈夫子」,古人對牠的馬屁可真不小呢!「詩經」中有「我龜既厭,不我告猶」的詩,可見古人對烏龜拍馬屁,有時牠還擺上架子、愛理不理的呢!

   

你龜我龜  

        正因為烏龜這麼風光八面,所以中國人在對牠馬屁之餘,在稱呼上,多想跟牠發生牽連,於是,大家就你龜我龜起來了。春秋戰國時宋有公子圍龜、楚有鬥韋龜、漢有京兆尹陳龜、幽州刺史朱龜、曹魏有典農劉龜、北魏孝明帝以「神龜」紀年(公元五一八—五一九)、孝昌年間(五二五—五二六)有大臣叱列伏龜、正始年間(二四0—二四八)有羽林監王元龜、唐宗室有楚王靈龜、嗣曹王龜年、大臣有崔從龜、王龜、劉崇龜、李權龜、庶僚有樂朋龜、薛元龜、協律有李龜年、進士有張仁龜、處士有陸龜蒙、道士有解元龜、白居易叫他姪子做龜兒、宇文籍字夏龜、張志和本名龜齡、王信字興龜、賀知章稱殷踐猷為五總龜,以龜千年五聚,問無不知也。五代時前蜀有京兆李龜禎、宋呂蒙正之父名龜圖弟弟名龜祥,就是呂夷簡的爺爺,何承矩之子名龜齡、范雍的爺爺名從龜、王大寶字元龜,又有員外郎董龜正、郎中王龜從、陳堯封之子陳漸自號金龜子、陳季常做「龜軒」、楊時號龜山、有侍御史黃龜年、有直講彭龜年、洪朋字龜父、何兌叫龜津學者、龔開號龜城叟、沈與求號龜溪、王十朋字龜齡、陸游叫龜堂病叟、又做「龜堂」、又以龜殼做帽子,又有張龜壽、元謝應芳自號龜巢老人、室名「龜巢」、所著有「龜巢集」、又戴良自署其居曰「龜毛廬」、明方淵號龜鶴山人、清黃丕烈號龜巢老人、潘恭壽號龜潛、潘祖蔭做「龜盦」。……這種你龜我龜,甚至傳到日本。日本有龜井昭陽、有龜井南冥、有龜谷省軒、有龜田鶯谷、有龜田鵬齋、有龜田綾瀨。……日本人之烏龜化,是絕不後人呢!

   

龜蛇同組  

        不料烏龜雖然一路風光,不幸慢慢被人造了謠言,集謠言大成的,是「說文」這部書。「說文」作者許慎(三0—一二四),字叔重,河南郾城人。他是漢朝的古文學家,以博通經籍聞名,大家推服他,稱他做「五經無雙」。許慎在公元一00年左右,完成了一部書——「說文」,這書本是打筆仗的書,是用來駁斥今文學家解經的說法的,不料書中對中國文字的整理,顯出了它的另一層意義,從此以後,它就成為中國第一部以偏旁編排的字典了。 

「說文」全書分五四0部,共收九、三五三字。它決定了兩千年中文字典的形式,同時在文字學、語意學等方面,又有著最具影響力的功勞。許慎寫這部書的重點,在說明為什麼一個字要那樣寫,他要找出每個字的原始意義,再從原始意義上說明它那樣寫的理由。就這樣的,這書收存了小篆和晚周的許多文字,使我們可以溯源尋根,從而解決進入古典的許多問題(「說文」就是「說文解字」,它的真正價值,直到清朝才被認出來)。 

        在「說文」中「龜」字條下,有這樣權威的解釋: 

          龜,舊也。外骨內肉者也。從它(蛇)。龜頭與它(蛇)頭同。天地之性,廣肩無雄、龜 鱉之類,以它(蛇)為雄。  

這就是說,烏龜是沒有雄性可言的(「列子」中說牠是「純雌」),要生小烏龜,得跟蛇交配才成,正因為如此,所以「龜頭」與「蛇頭」長得一樣。「埤雅」中說:「廣肩無雄,與蛇為匹,故龜與蛇合,謂之玄武。」玄武就是指龜蛇,它後來形成為「北方之神」,地位僅次於玉皇大帝。「民俗」第四十八期收有「潮州兒童歌」,原文是「面盆脞水(脞水,貯水也)津呵呵(清到徹底也),照見北爺(玄天上帝也)在後座,頭毛披肩手騎(騎,拿也)劍,腳下踏著龜蛇哥」,這就是玄武擬人化後的造形。「正統道藏」洞真部(昃下)有「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明說這種擬人化的造型是披髮跣足、踏龜與蛇,可見龜蛇同組,早就被中國人認定不疑了。 

        糟糕的是,中國人的動物學實在不怎麼高明。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沒把烏龜觀察清楚。中國人以為烏龜「無雄」,是完全看錯了的,這一錯就記錄在「說文」上,於是積非成是,就傳出「五雜俎」所謂「龜不能交;而縱其牝者與蛇交」的說法了。既然自家人不搞自家人,自家人竟在外面與蛇通姦,那做「無雄」一方面的,還有好話嗎?

   

帽兒改綠  

        在元朝時候,有「元典章」規定制度,說娼妓穿著紫皂衫子、戴角巾兒,娼妓家長並親屬男子,裹青頭巾。青頭巾與綠色是相近的。到了明朝,頭巾發綠,綠似龜頭,於是,各路附會就慢慢大集合了。據「陔餘叢考」中「綠頭巾」條下: 

          明制樂人例用碧綠巾裹頭,故吳人以妻之有淫行者,謂其夫為綠頭巾,事見「七修類稿」。又「知新錄」云明制伶人服綠色衣,良家帶用絹布,妓女無帶,伶人婦不帶冠子、不穿褙子,然則伶人不唯裹綠巾,兼著綠衣。按「唐史」及「封氏聞見記」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 加杖,但令裹碧綠巾以恥之,隨所犯重輕以定日數,吳人遂以此服為恥。明之令樂人裹綠巾,或本諸此也。  

明朝郎瑛「七修類稿」中「綠頭巾」條下說:「但又思當時李封何必欲用綠巾?及見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娼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然後知從來已遠。李封亦因是以辱之。今則深於樂人耳。」唐朝人李封用罰戴綠頭巾方法整人,當時綠頭巾主要是象徵賤人之服,還沒有定形成「敝眷」跟別人睡覺的確定意義,後來龜蛇之說、龜頭之色、頭巾之綠、娼妓之家,等等等等,各路附會大集合,於是,自戴綠巾而戴綠帽子,就一片綠矣!(綠帽子是清朝以後的用法,易實甫作「王之春賦」,有「帽兒改綠,頂子飛紅」之句,是最有名的。)

 

王八出場  

        至於烏龜以外,又有王八之說,是怎麼回事呢? 

        欲知原委,得先談王八。 

        王八做為人名,最早見於「遼史」,遼聖宗時有安州團練使王八副馬保祐,留守開京。到了「金史」忠義傳中,有這樣一段: 

王毅,大興人。經義進士,累官東明令。貞祐二年,東明圍急,毅率民兵願戰者數百人拒守。城破,毅猶率眾抗戰,力窮被執,與縣人王八等四人同驅之郭外。先殺二人,王八即前跪將降,毅以足踣之,厲聲曰:「忠臣不佐二主,汝乃降乎?」驅毅者以刃斫其脛,毅不屈而死。 贈曹州刺史。

  這些歷史中帶出的王八,就是中國歷史上的早期王八。但看全文語氣,王八是人名,尚無不雅之稱,但到了「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裡,王八就變質了: 

        王建字光圖,許州舞陽人也。隆眉廣顙,狀貌偉然。少無賴,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事,里人謂之「賊王八」。後為忠武軍卒,稍遷隊將。  

這段歷史中,王八雖開始不雅,但照「茶餘客話」考證:「罵人『王八賊』,蓋五代王建行八,素盜驢、販私鹽,人罵『王八賊』也。」可見不論「賊王八」還是「王八賊」,雖已不雅,並沒不雅到和綠帽有關。 

        雖然王八之初,只不過真人真名而已,但從「賊王八」之後,王八在北方,慢慢約定俗成,成為烏龜的俗稱,也成為罵人的詞兒。慢慢在南方稱烏龜時候,多以王八代之。一些民間諺語、歇後語,也就全部出籠,像「王八好做氣難當」啦、像「有錢的王八大三輩」啦、像「王八看綠豆——對眼」啦、……都是。雖然王八是北方的口語,但是南方人最初多不知道,「廣諧鐸」中就有這樣的笑話: 

蘇人某,有事赴〔北〕京,反至津門,擬做一二日遊,投寓旅館。一日因事他出,苦不知路徑,欲喚黃包車(人力車)代步,於是操其半強之京話,高喚「黃八車」不止。一般黃包車夫多側目視之,而不之應。某乃執一車夫而問之曰:余喚汝,汝何弗應?豈余不名一錢耶?車 夫怒目答之曰:君所喚者,乃「黃八車」非「橡皮車」,吾輩非「黃八」(王八)故不汝應也!甲聞之始不敢再言。後問於京友,京友告以「黃八車」乃妓女所坐者,其車夫名「黃八」,即南邊所稱「烏龜」,而街頭所停者,雖是南方之黃包車,然若輩名之曰「橡皮車」,蓋欲與妓車有區別也。甲方知言語之不同,於是不復再喚「黃八車」矣。

   

於法無損  

        照「五雜俎」的說法,烏龜是「污閨之訛」,是從姦污了大閨女變出來的;王八是「忘八」之變,「以其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者俱忘也。」這些說法,都是站不住的。烏龜王八的流變,這樣解釋,顯然跟事實與情理都扣不上,自是附會無疑。 

        對中國人說來,對當了王八的恐懼、厭惡與不甘,可算別具一格。這種恐懼、厭惡與不甘,流傳下來,已經到了離奇的程度(在這一方面,好像只有義大利人有幾分神似)。在法律上,自己太太與人通姦,「姦夫淫婦」犯的只是告訴乃論的相姦罪,但卻有人在恐懼、厭惡與不甘之餘,卻提出妨害名譽之訴,因為他認為他當了王八,而高等法院法官竟也有跟著亂判的。試看一則最高法院法官的駁回理由,就可領教了: 

                    最高法院民事判決  五十二年度台上字第一0六八號

                    上訴人  鄭祖瑾  住高雄市左營成功路二號

                    被上訴人  毛維理  住同右中山路二三號

                    右當事人間,請求損害賠償事件,上訴人對於中華民國五十一年十月十六日,

                    台灣高等法 院台南分院第二審判決,提起上訴。本院判決如左:

                   主文

                    原判決關於命上訴人賠償及負擔訴訟費用部分廢棄,發回台灣高等法院台南分院。

                    理由

             本件被上訴人訴請上訴人賠償損害,係以上訴人誘姦其妻毛陳春子,經法院判

    處罪刑有案,並在海訊日報大登新聞,致被上訴人之名譽及精神均受重大之損害,

    依民法第一九五條規定,應負賠償責任,為訴之原因事實(見卷附刑事附帶民訴狀

      )。卷查刑事確定判決,係依刑法第二三九條後段相姦罪,判處上訴人罪刑,並

     未載有上訴人以何種方法侵害被上訴人名譽情事。按名譽權為人格權之一種,而夫

     妻之人格各別,妻與人通姦,不能謂其相姦人係侵害夫之名譽。又依原判決記載,

     五十年七月三十日,海訊日報所刊上訴人與毛陳春子通姦之新聞,係由與上訴人同

     屋居住之聞波告知新聞記者汪宗藩者,並非上訴人發布該項消息,是上訴人亦無在

     海訊日報大登新聞,致被上訴人之名譽及精神受損情事。原判徒以上訴人與被上訴

     人之妻相姦及污聞披諸報端之事,即令上訴人賠償新台幣四千元,尚有未合,本件

     上訴,應認為有理由。

                      據上論結,本件上訴為有理由。依民事訴訟法第四百七十四條第一項、第四百

             七十五條第一項判決如主文。

                      中華民國五十二年四月十三日  

最高法院法官顯然相信:使人當王八,尚不算侵害「名譽權」,因為名譽權是人格權的一種,夫妻之人格各歸各的,「妻與人通姦,不能謂其相姦人係侵害夫之名譽」。這一判例,顯示了法律比社會觀念進步的一個面,倒是頗為有趣的。 

﹡                                    ﹡                                      ﹡ 

        綜合上面的種種討論,我們清楚的看到王八每下愈況的種種方面,最後在法律上,甚至當了王八,也不過乃爾,這對衛道之士說來,真要大發思古之幽情了。因在古代,不但法律上要保護王八,並且保護得連王八都要挨揍。唐朝法律雖然對「姦夫淫婦」判兩年(贖銅四十斤),比起今天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並不算重,但是它不但「不在自首之例」,並且不是告訴乃論罪,而是鄰居都可以告發的罪。元朝法律規定不告發是「縱姦」,連鄰居都要挨罰的。至於甘願做王八的,更不得了的。元朝明定甘願做王八的,本夫與「姦夫淫婦」各杖八十七下,明朝清朝各杖九十下,可見當王八都要挨狠揍。如今王八就是王八了,至少不要再挨狠揍,這種進步,都是王八一落千丈的結果。——行文至此,不禁大笑國民黨亦有德政,至少他們「忘八」之時、「望八」之餘,不再打王八了! 

一九八四年三月七日 

    

(本文錄自「中國性研究」一書,收於「李敖大全集」第十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