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叉子吃人肉

 

        三年半前,我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文裡,曾講到一個小故事。我說:一個英國探險家,在探險中碰到一個有吃人肉風俗的蠻人,等到他發現這個蠻人竟是英國大學出身的,他大為驚奇。他問這個蠻人說:「你難道還吃人肉嗎?」這個蠻人的答話可妙了,他說:「我現在用西餐叉子來吃了!」 

        這個小故事,我所以一再引述,只喜歡它含義的深長。所謂「西餐叉子吃人肉」,它的思想型模,是「半吊子西化」的一個類型,是選擇性的接受西方現代文化,然後再「融會」固有文化,做成一個非牛非馬不倫不類的配合。其結果,外似「融會中西」,內實狗屁狗屁,並且還常攪得新舊雜糅,社會大亂。 

        這些「西餐叉子吃人肉」的笑劇,我們不要以為只是土人蠻子幹的事,世界上許多落後的民族和國家,也都紛紛鬧過這類畫虎成狗的窘態。就是我們要把洋鬼子「迎頭趕上」的中國人,也鬧了很多。並且由於固有文化的牽制作用,我們鬧出來的寶相,說他舉世第一也不為過。 

        中國人所鬧出來的「半吊子西化」的情況,我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裡,曾舉了一些實例,我說: 

          試看我們社會中有多少人坐著一九六一年的汽車卻裝著一六九一年的舊腦袋?有多少人用 著新式印刷機製造著冥紙錫箔?有多少人用著麥克風宏揚聖教佛法?……孔夫子的後人穿著新 式西裝,抽著名貴煙草(洋貨),坐在先師奉祀官府裡寫毛筆字;張天師的後人也同樣在天師 府中服氣煉形,或走到廣播電臺,用科學方法來導引胎息!……這些「中學為體」的臭腐,「西 學為用」的神奇,那一點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那一點不代表我們在皮毛的西化?—— 匪夷所思的西化!  

        我寫這段文字的時候,只不過在就這一類的思想型模提供例子,並未多所發揮。現在我重申這一點意思,希望我們能從這類「半吊子西化」多找些例子,以為警戒。 

        只要稍加留意,「半吊子西化」的寶相可多得很哪!試看在醫療方面,從「中藥西吃」到「西藥中藥合配的藥酒」,以至於「中醫打針」、「中醫學院用西醫教材」、「輔仁大學設中醫癌症研究所」,試問那一項不是「西餐叉子吃人肉」? 

        又在工藝方面,從「祭祀用的電燈蠟燭」到「西方樂器加中國鼓角送葬」,以至於「鋼骨水泥的廟宇佛像」、「達克龍袈裟」、「塑膠蒲團」、「塑膠毛筆帽」、「橡皮硯臺」、「不臭墨汁」、「種類繁多的三輪車」等等,又試問那一項不是「西餐叉子吃人肉」? 

        固有文化所能給我們的,除了空洞名詞和抽象觀念外,還能有些什麼?挽救固有文化的結果,除了更暴露它的可憐外,還能得到些什麼?這幾個月來,臺北的舞廳流行「國樂伴舞」了,可憐的「國樂」!「國樂」如此,其他又何獨不然?固有文化是一個衰弱的老頭子,我們已無法要求他適應新的生機和生命力。把他拖出來做太多的招搖與活動,不但害了我們,對他自己也不見得有好處。還是讓他局限在博物館一類的養老院裡,安度餘年罷?

 

「臺灣日報」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文錄自「上下古今談」一書,收於「李敖大全集」第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