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教育

 

        中國教育有一個大特色,就是拚命鼓勵受教育者做「聖人」,希聖希賢,法古今完人。 

        文天祥少年時候,就是聖人教育的最好榜樣。「宋史」文天祥傳說他「為童子時,見學宮所祀鄉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像,皆謚忠節,欣然慕之曰:『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 

        這種效法聖賢的「欣然慕之」的心懷,從「童子」時代,便進入中國人的心裡了。 

        康有為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康有為小的時候,「有志為聖人,開口輒曰聖人聖人焉,黨里戲號之曰『聖人為』。」後來他的外號,也叫做「康聖人」。這也是一個從小便被訓練做聖人的例子。 

        「做聖人」在理論上,當然滿好,「人人皆堯舜」,當然也滿好。可是問題是「聖人」是非常不容易做的:他要席不暇暖、要餓肚唱歌、要殺身成仁、要捨生取義、要討厭女子和小人、要肉割不正不食、要乘桴浮海、要三世出妻、要誅少正卯、要把女兒嫁給公冶長、要不許兒子哭出母、要看到麒麟不寫文章、要和諸侯的姨太太碰面、要常常夢到周公、要這個、要那個。……總之,「聖人」一做,就必須是與眾不同。因為與眾不同,方才可成為「人中之聖」,做了「人中之聖」,方才可「俎豆於大成殿之間」,陪孔夫子、孟夫子、朱夫子和百家姓內外的各位夫子吃冷豬肉。 

        提到吃冷豬肉,資格之得來可真不簡單。老實說,它必須經過一大段「非常人之所能堪」的過程:常人的作風總是朝「人情之常」上走路,常人貪生怕死,聖人卻要玩命;常人有點自私,聖人卻要無我;常人為己也為人,聖人卻要捨己為人;常人趨吉避凶,聖人卻要赴湯蹈火;常人亂世苟活,聖人卻要捨生殺身;常人要改嫁,聖人卻要「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一切一切常人與聖人的分野,都證實了給我們:聖人是不容易做的,聖人是反人之常情的。訓練小孩子做聖人,等於訓練小孩子做空中飛人,不摔得鼻青眼腫,那才怪。 

        「人人皆堯舜」也好、「有為者亦若是」也罷,畢竟是一個理想,畢竟是一個不足為訓的大標的。「希聖」「希賢」也要不得,因為「希」得不成,反倒畫虎像狗,攪得偽聖偽賢偽政府漢奸遍地。 

        宋朝養了幾百年的士,只出了一個文天祥,明朝養了幾百年的士,只出了一個史可法,其他大都是異族統治下的投降漢,孔曰成仁,孟云取義,又在那兒?這些充分證明了「聖人教育」的失敗。 

        「聖人教育」因為是「非常人之所能堪」,所以常人們只好學的說的寫的是一套;而做的郤是另外一套。說簡單點,他們總是託聖人之言、行常人之事。這樣的教育,怎麼能不教人「人格分裂」?怎麼能不教人變成「兩重人格或多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 or multiple personality)? 

        所以,為今之計,我們必須採取一種平易近人平實可行的小市民教育,慢慢使中國人的分裂人格趨向統一。到那時候,精神病患者和偽君子一定大為減少,「聖人」們所希望的「郅治」,也就自然接近了! 

「臺灣日報」一九六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本文錄自「上下古今談」一書,收於「李敖大全集」第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