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道與是非

   

        我讀「列子」這部書,其中有一段話吸引了我,為了醒目,我把它排成新詩的樣子: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

                 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

                 尹生聞之,從列子居。……

                 列子曰……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

                          三年之後——

                                   心不敢念是非,

                          口不敢言利害。

                          ——始得夫子一盼而已。

                          五年之後——

                                   心庚(更)念是非,

                          口庚言利害。

                          ——夫子始一解顏而笑。

                          七年之後——

                                   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

                          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

                          ——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

                          九年之後——

                                   橫心之所念,

                          橫口之所言,

                          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

                          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

                          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

                          若人之為我友。

                          ——內外進矣!  

對這段話,大義理家或大考據家,自然紛紛有他們的解釋,我懶得研究他們是怎麼解釋的,我只想照我自己的意思,給它來一番「李氏新解」。 

        我的「新解」是,這段話的妙處,乃在它把一個學生的受教育的歷程,做了一番有意思的比喻。它描寫學生在老師的「春風化雨」下,對「是非」「利害」觀念的層層演變,從「不敢念是非」一變為「庚念是非」,再變「庚無是非」,最後變為不知人我的是非。而這種演變,做老師的,自然隨時從旁獎掖或示以顏色,老師看到孺子可教,遂由一盼到一笑,由一笑到「排排坐,吃果果」,最後渾然一體,師徒一致,形成了一個「學網」,在「學網」之中,他們談的只是輩分和名分,誰跟你談是非? 

        重名分,是中國傳統的特色。子曰:「必也正名乎?」於是,在正名過程裡,師生是其中一個強而有力的名分。 

        但是,孔子似乎覺得,老是「名分至上」、「輩分第一」,似乎也不太好,至少在「仁」面前,「名分」「輩分」應該讓一讓,所以他說:「當仁不讓於師。」 

        所謂「當仁不讓」的「仁」字,大義理家和大考據家們又紛紛有他們的解釋,我認為這個仁字可以解釋做一種對「是非」的觀念,一種對「是」(真理)的固執,一種對「非」厭惡。如果這樣解釋,我認為「當仁不讓於師」一句話,實際上就是說:「在真理和是非面前,不能因為有師生的名分就馬馬虎虎。這是不能讓的,就便是老師,我們也要批評。」 

        讀過亞理士多德的「尼可馬堪倫理學」(Ethica Nicomachea)的人,都會在第一部第六章裡,看到他批評他的老師柏拉圖的話,他指出真理和師友都是親愛的,但在不可得兼的場合,他選擇真理。 

        孔子說「當仁不讓於師」的本意,就是在此。仁是真理,信奉真理的人是「不憂」的,因為真理可以使自己「內省不疚」,「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所以,信奉真理的人,才會說: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但是,問題來了,就是一旦真有一個「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的局面出現了(比方說,這個局面是一個大學的文學院),以「仁者不憂」自命的人,是不是要表現一次「是吾憂也」的氣概呢? 

        照孔子的說法,是要表現的。因為孔子說「仁者必有勇」,仁者應該表現出「當仁不讓」的勇氣。 

但是孔子沒有想到,這種表現有實際上的困難,它不能發衍為一種使人遵行的傳統,原因很簡單——它牴觸了另外一種傳統。 

        另外一種傳統就是中國的「名分」傳統,在名分傳統底下,一個講求當仁不讓的「是非」傳統,是無法發榮滋長的。換句話說,傳統跟傳統打了架,結果呢,「師生」的名分傳統勝利,「不讓於師」的是非傳統投降。 

        這種矛盾的衝突與勝負,是這位兩千四百年前的老教育家壓根兒沒想到的,其實這該怪他自己,怪他為後人鑄造傳統的時候,竟不小心弄成了「兩統相鬥,必有一傷」的局面。 

這種局面,老教育家自己就碰到了: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從是非傳統來講,葉公那邊是對的:爸爸偷羊的「是」,做兒子的,除非說謊話,是無法「非」掉的;但從名分傳統來講,孔子顯然犧牲了是非,他主張把「是」予以「隱」掉,唯有「隱」掉,才算「直在其中矣」! 

        這樣看來,孔子所轉引的「直道而事人」,所讚嘆的「直哉史魚」,其中所謂的「直」,並不是依靠在對「是」(真理)的固執上,而是一種對名分的屈服。屈服的結果,所謂「直道而行」云云,只不過是說著玩的,並沒要你真的拿來實行。這種「直」,只能在你心「中」去實行,不能冒冒失失的搬到羅斯福路三段來實行。 

        分析到這一步,我們才能明白孔老夫子的心眼裡的意義,才能明白「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大道理。 

        這種名分前面不論是非的做法,孔子本人便是第一個實行家。他作「春秋」,儘管稱讚「直」筆的董狐,但他自己卻不敢「直」筆。例如魯國四次弒君,他不寫;一次逐君,他不寫;一次戕於外,他不寫;狄滅衛,他不寫;晉侯傳見周天子,他改寫。……這種不肯說真話的態度,就是我們聖人的態度。這是什麼?這是「曲」筆、這是偽善、這是曲道其外,「直道其中」! 

        寫到這裡,我們總該明白了:在中國傳統內,名分底下無真理、輩分底下無是非、師道底下無直道。唯一「當仁不讓於師」的牌子,只是能看而不能摸,更不能摘下來耍。凡是傻頭傻腦,硬將「論語」的教條拿來實行,不想「託諸空言」而要「見諸行事」的,那他一定是傻瓜,一定要被圍剿。 

                                                                       ﹡ 

        但是,信奉真理的人還是不要失望,還是要讀「論語」。 

        在「論語」中,孔子提出一個問題,他懷疑的問: 

                       觚不觚。觚哉?觚哉?  

翻成山東白話,他是說: 

觚是有六個角的酒罈呀!現在觚沒有六個角了哇!俺倒要問問:這是啥子觚呀?這是啥子 觚呀?  

這是孔子的「正名主義」。這個主義的特色是使A恰如A、B恰如B,使萬物各得其分,觚要觚、君要君、臣要臣、父要父、子要子;觚不要不觚而觚,君不要不君而君,臣不要不臣而臣,父不要不父而父,子不要不子而子;觚而不觚者,「觚哉」?君而不君者,皇帝哉?臣而不臣者,大臣哉?父而不父者,老子哉?子而不子者,小子哉?……如此類推,可得下式: 

          〔文言〕師不師。師哉?師哉?

                           生不生。生哉?生哉?    

          〔白話〕老師不像老師。這難道是老師嗎?這難道是老師嗎?

                           學生不像學生。這難道是學生嗎?這難道是學生嗎?  

這種邏輯,年羹堯把它引申出來寫成對聯: 

                   不敬先生,天誅地滅;

                   誤人子弟,男盜女娼。  

在這裡,年羹堯用爽快的意思表示了做學生的和做老師的各應遵循的尺度,凡是不遵循這個尺度的,一概剝奪他應有的名分。 

        這樣,我們又可得到一個新解釋:凡是「老師其外,誤人其中」的老師,都不能算是老師,都應該剝奪他應有的名分、應該走開。 

        凡是有這種新穎認識的人,他不會再有一種「狹義的師道迷信」,認為老師是永遠不可違背的、不可批評的。 

        章太炎是打破這種「狹義的師道迷信」的人,所以他寫了一篇「謝本師」來反抗他的老師俞樾,為了俞樾的保守。 

        周作人是打破這種「狹義的師道迷信」的人,所以他也寫了一篇「謝本師」來反抗他的老師章太炎,為了章太炎的落伍。 

        周作人的學生也是打破這種「狹義的師道迷信」的人,所以他們也寫出了一篇「謝本師」來反抗老師周作人,為了周作人跟日本人合作。 

        任何有點進化頭腦的老師,都不該為自己學生的「背叛」感到驚駭或難過,因為這種「背叛」,乃是一種對進步的督促。 

        任何有點好漢作風的學生,都不該為「背叛」自己的老師感到內疚或不安,而覺得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梁啟超當年為了他的老師康有為的緣故,不能「背叛」,只好看別人去革命,自己做了保皇黨。可是在內心裡,他始終不痛快。所以民國成立後第六年,康有為、張勳等搞復辟,梁啟超終於「背叛」了,馬廠誓師以後,康有為恨他入骨,罵他是「賊」,感慨「鴟梟食母獍食父」、認為「逢蒙彎弓專射羿」,可是梁啟超顧不得了,在真理面前,他只好把康聖人「謝」掉。 

        任何識大體的人,都不會責備章太炎、梁啟超等人的「叛師」舉動。不但不會責備他們,反倒會肯定他們是對「師道尊嚴」的堅強的擁護者。 

        為什麼呢?因為老師對學生的最大意義是在傳授真理,就是所謂「傳道」。這種「道」,進一步跟名分、身教等揉合起來,就是所謂「師道」,也就是「經師」「人師」的同體。 

        在習慣上,所謂老師,它的最高境界是一個完整的名詞,它包括「言教」與「身教」、包括「經師」與「人師」,換句話說,除了單純的傳授知識以外(第一層次),它還要樹立人格上的楷模(第二層次)。從「童子之師」進而為「百世師」,再從「百世師」進而為「萬世師表」。 

        但事實上,這兩個層次常常不能雙軌並行,所以一千兩百年前,「師說」的作者就大聲感嘆:「師道之不傳也,久矣!」「師道之不可復知矣!」 

        不過不並行也沒關係,做老師的,只把傳授知識的第一層次做了,也就差強人意了。 

        但是,當有一種情況出現——就是第一第二兩種層次都無法表現的情況出現的時候,我們便不得不說: 

                 師不師。師哉?師哉?  

我們便不得不懷疑,這種「師」的名分,是否還存在?——儘管這種「師」的芳名,還在學校的名冊裡面;儘管他們的軀殼,還在講堂黑板的前面。 

        當這種情況似乎沒有止境的延續下去的時候,當這種延續,已經形成「學網」或余光中先生所謂的「鬚幕」的時候,我們這些「壞學生」,是不是可以冒「天誅地滅」的危險,來觸一觸「網」或剪一剪「鬚」呢? 

        我們覺得,這種觸「網」或剪「鬚」的舉動,與其說是「反叛」,不如說是對「師道尊嚴」的真正維護——沒有一個熱愛老師的學生會眼睜睜的看他的老師走進不長進的死巷!沒有一個熱愛真理與是非的學生,會坐視他的老師走上「師不師」、「誤人子弟」的絕路! 

        所以,當有人忍不住了,終於出面「上條陳」,請老師們不要敗壞中國學風的時候,心情的沈痛是雙方面的,老師方面覺得「生不生」,學生方面也覺得「師不師」,於是,對氣量狹窄的人說來,「責善則離」的裂痕,便不難發生。 

        唯一能彌補這種裂痕的法子,是雙方都不要忘記什麼是真正的「師道」,在真正的「師道」底下,任何名分上的關係、任何「狹義的師道迷信」,都抵不住真理與是非。只有把真理與是非放在「師道」的牌位上面,這種裂痕才有了彌補的共同標準。 

        在這個標準下,學生出面批評老師,做老師的似乎不該有悻悻然的小氣派,尤其不該說:「個人的行為,你不可批評,何況,你的態度不好!」 

        有這種論斷的人,至少有兩點解釋可供參考: 

        一、如果只就傳授知識的第一層次(「言教」、「經師」)而言,老師個人的行為的確不該批評;但是若從立身楷模的第二層次(「身教」、「人師」)而言,個人的行為會對學生有重大的影響。所以,除非老師小看自己,除非學生小看老師,這種對個人行為的批評,是可以的。何況,這兩個層次有時候是分不開的,即以孔子見南子一事為例,「子路不悅」的,豈不是由第二層次懷疑到第一層次?如果孔子當時有女弟子,對女弟子多給分數或「其他」,我想,不得好死的子路也許會再來一次「不悅」罷?由此可證,子路對他老師的「不悅」,又從而坦坦白白的表示他的「不悅」,真不愧是「聖人之徒」的作風,真不愧是對孔子最大的尊敬,因為在子路眼中,孔子不是一個個人行為見不得陽光的「童子之師」,而是堂堂正正的曲阜大學教授。 

        二、關於學生批評老師的態度問題,這和教育制度有很大的關係。古代的學生不參加「惡性補習」,也不參加「聯合招生」,他們有「選師」「擇師」的權利,所以他們會表演「杖策騎驢」「擔囊負笈」的故事,也會表演「程門立雪」「立廟藏衣」的禮節;做老師的,很像幼稚園的老師,一切課程都包辦,從來沒有什麼faculty,所以學生有任何不滿,逕行表現「不悅」可也,並不需要訴諸輿論。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的老師們已經形成集團或派系,年深日久,他們的表現也不太能有獨來獨往特立獨行的偉大風範,他們愈來愈你像我、我也像你,對學生說來,他們只是「大同小異」,只是「此非吾『師』也!何其聲之似我也!」 

        這時候,學生出來表現批評,批評的重點當然是老師的「團體」,是faculty,不是「個人」。偶爾涉及到「個人」,也是認為這個「個人」可以代表「團體」,代表領導群倫的階層,值得請來做活證與抽樣。所以,毋寧如太戈爾所說,「個人」是好的,「團體」是不好的。老師「個人」也許不願老不爭氣,但是他一看到這是一個適合老不爭氣的「團體」,於是他也就心安理得。既然這樣,在「白沙在泥」或「扶同誤國」的譏笑下,他也就無法保持「完璧」了。 

        老師團體既然成為被批評的對象,批評方式的表現自然也就因人而異,寬猛有別。由於批評是自「下」向「上」發射,所以很像御史對皇帝的諫諍,且皇帝與老師,又同是「天地君親師」中的主角,故放在一塊兒來說,也許更適當: 

        自古御史對皇帝的諫諍,最值得稱道的表現是「犯顏而諫」,最有勇氣的表現是「敢於」犯顏而諫。「犯顏」者,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我要抓破臉皮請你「自我修理」也。提到「修理」,任何人都知道是「上」對「下」的玩意兒,是當權派對在野派尋開心的法門兒。在「上」者對在「下」者不滿意,他可以乾乾脆脆,「責付廷尉」或「鳴鼓而攻之」。可是在「二子」(臣子、弟子)方面,他們若想表現對「上」的不滿,除了造反以外,只好走涕泗橫流慷慨陳辭的恭請「自我修理」的路。但是,此路表面甚光,實際卻不容易走,一走不好,就要被半道裡的程咬金出來咬住,在你腦袋瓜子上扣上「忠貞有問題」或「不敬先生,天誅地滅」的大帽子,如此,不但前功盡棄、「冠」蓋天庭,你的生平事蹟也要宣付資料館立傳,一輩子翻身不得了! 

        但是,偏偏有一些傻瓜,他們偏偏要做鐵面御史、偏偏要犯顏直諫,不計一切後果。有這種氣概的人,其「態度」之不好,必矣!所以歷史上,常常有脾氣極壞的御史,天天在皇帝鼻子前面指名叫罵,罵得「寡人」德薄能鮮、羞愧難當。周昌、汲黯、朱雲、辛毗、魏徵、李絳、石介、魏驀、林俊、馮恩,……這些壞脾氣的傢伙,最愛表演「當車」、「扣馬」、「引裾」、「折檻」、「面折」、「廷爭」等等把戲,使被批評者一方面警惕頭疼,一方面要「自我修理」。 

        這個大臣批評皇帝的傳統,是中國的一個好傳統。這個傳統,大體上,已經移交給監察委員,由監察委員們延續他們的壞脾氣,所以,可以這麼說:做為一個監察委員,脾氣愈壞愈可愛,脾氣愈好愈糟糕。目前的陶百川先生、黃寶實先生,……他們都是脾氣欠佳的人,所以,監察院還是可以勉強「迎風戶半開」,不必關門。 

        至於另外一個傳統——學生批評老師的傳統,自從子路「不悅」以後,似乎跟著就及身而絕。兩千四百年來,至少我個人,看不到學生對老師有超過「不悅」的強烈表示。直到晚清以降,才算有大逆不道者出來,一一表演「謝本師」,表演「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這種表演,前程如何,未可逆料,當然它的結果會犯眾怒,會鬧到老者既不安,少者又不懷,為之函牘交加,棍石俱下,這種反應,凡是了解「狹義的師道迷信」的人,都會會心而笑。 

                                                                         ﹡ 

        這篇文章既然用列子的話來開頭,用孔子的話來撐腰,所以,最好用老子的話來收尾。我們李家老子說得好: 

當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非常可能的,我笨拙的做了一件「代司殺者殺」的傻事,批評了一些似乎不必由我出面批評的怪現狀,可嘆我竟如此做了。如今我兩手流血,竟嘵嘵然還談什麼「師道與是非」,我想,硜硜自守的聖人之徒,一定要笑我了。 

「文星」第七十四期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一日

 

 

(本文錄自「教育與臉譜」一書,收於「李敖大全集」第二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