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局不可輕易悲觀
我在七月一日寫「中國大局不可感情用事」,提到自從這次天安門事件以來,從台灣到海外、到大陸,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幾乎每個人都感情澎湃、氣憤填膺。台灣這邊,集這種反應之大成。項目眾多,一應俱全。在台灣以外,在海外、在大陸,一波波感性的畫面與聲音也此起彼落。總括的感覺是,我認為大家都過於感情用事了。
我又提到:在這次天安門事件以後,我最看不慣的一種論調,是說這回總算認清了中共真面目了,是說鄧小平十年改革毀於一旦了,是說中共的開明、進步的形象再也無人相信了。……我認為,今天這樣含淚悲觀的人,其實都是昨天盲目樂觀的人。試問為了保護政權,那一國又不開槍開坦克?一九三二年在美國、一九五三年在德國、一九五六年在匈牙利、一九六八年在捷克、一九七O年又在美國。……文明國家皆知此也,何況野蠻的中國?今日輕易悲觀的人,是不明白人類翻臉護權的凶殘,又何國無之?又如為了鞏固統治,中共又那一年不死人了?一九五O年的鎮反與土改、一九五二年的三反五反、一九五五年的肅反、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一九六四年的四清、一九六六年的文革、一九七六年的四五天安門。……從「千萬人頭落地」,到死個三五百人,在當權者眼中,死人又算什麼?今日輕易悲觀的人,是不明白中共翻臉奪權的大開殺戒,又何年無之?如果對中共過去紀錄一無所知的人,則不足以語中共;如果對中共過去紀錄略有所知的人,則對四十年來死人五千萬能無動於衷、卻對今年死人五千一萬哭哭啼啼,試問這種人道標準,豈不太奇怪了麼?問題出在那兒?問題出在人們輕易對中共樂觀,一朝有變,又輕易對中共悲觀。這種樂觀也好、悲觀也罷,都是要不得的感情用事。人們肯定鄧小平的十年改革,但是樂觀得忘了他們在改革中的包袱和不安,以為經濟之後其他可以一蹴可幾,甚至忘了他們是共產黨,這就太樂觀了。相對的,鄧小平這次翻了一次臉,人們就萬念俱灰,悲觀起來,這也大可不必。
我的文章發表後,七月十九日,收到王尚勤從美國寄來的七月一至五日華僑日報剪報,上有唐德剛的長文——「以君子始、以小人終的『鄧小平變法』」,全文主題,恰恰就犯了我七月一日文章所指摘的毛病。只是唐德剛是歷史家,犯的毛病,也就更細膩.更學術化了而已。唐德剛是我敬佩的朋友,我們兩老無猜,交情很好。我這樣指摘他,他絕不見怪,一來他愛真理,二來他愛朋友,如今我兩者兼具,他雙愛之下,又何怪之有?
唐德剛說他在鄧小平變法之初,肯定鄧小平「將來在歷史上的地位可能在袁、蔣、毛之上」。可是:「我們搞歷史的,再也沒有想到,十年前的鄧小平,在十年後竟搞出這個下場!擲筆嗟嘆,夫復何言。」
他說:「國民黨和蔣中正先生對當年抗戰是有不世之功的——也是個『以君子始』罷。」可是,抗戰勝利後「一場『劫收』下來」,「三年前的『民族英雄』蔣委員長,不旋踵就變成『封建反動的總頭頭』、『第一號戰犯』的『蔣光頭』了。結果『以小人終』。」「今日的共產黨呢?歷史又重演了!」「蔣、鄧二公不同之處,是蔣只敢用水龍澆淋學生,或鬼鬼祟祟的在宿舍裏偷偷捉人:鄧某氣魄大,就用起機槍、坦克,殺人不眨眼了。蔣介石娘娘腔,殺一兩個學生工人,自己就發抖了。」
唐德剛全文中,諸如此類的論點還有很多,我無法多引。我的讀後感是,做為一個像唐德剛那樣才華畢露的歷史家,我認為他對鄧小平的史識,似乎不該因這次天安門事件而有那麼懸殊的、兩極的論斷。今天對中國大局的輕易悲觀,其不當,正和昨天對中國大局的輕易樂觀相等,這種忽熱忽冷的反應,凡夫俗子可以這樣表現,而像唐德剛這樣舊學邃密、新知深沈、洋務通達的優秀知識分子,就不該這樣感情用事了。
唐德剛在對比方面,也因感情用事疏於檢點。他寫蔣介石對學生工人的態度,也與史實不符。試問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各地學生和南京學生向蔣介石要求抗日時,在南京珍珠橋畔,蔣介石一聲令下,當場打得非死即傷的一百三十多名學生,是「娘娘腔」的「水龍」傑作嗎?至於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大殺工人的場面,更是「殺人如草不聞聲」了。當然,蔣介石當時沒開出坦克,因為他那時沒有坦克,如果有,他會讓鄧小平耍狠於後嗎?可見認為蔣介石「娘娘腔」的唐老哥,自己才「娘娘腔」呢!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