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外記
五月十九日我在師大演講,師大學生間我對這次天安門事件的看法。我鐵囗直斷,說共產黨忍無可忍時候一定出兵,軍隊一開出來,一切學生運動立刻雲散煙消。——別以為共產黨幹不出來,共產黨才幹得出來呢!
樂觀的人一定以為我危言聳聽,其實會思想的人都會有我這種結論。文星書店有限公司董事長兼李敖出版社董事長蘇榮泉,六月四日從北京天安門歸來,據他實地了解,天安門廣場的學生中,固然有絕食等悲壯表現,卻也有另一種現象,可以觀察他們的艱苦。有外地來的學生,在天安門前可以享受到香港方面來的免費補給品,可喝到每罐價值三塊兩毛五的可樂和四塊五的橘子汁。而他們的工人工資,每天才四元,學生比工人更窮。如此在天安門有得吃有得喝,無怪北京學生認為該見好就收、外地學生郤不肯了。爭取自由民主活動,未免抽象;但可樂、橘子汁卻是實惠的。令人想起最後挨槍的他們,固為爭取自由民主而死,但又何嘗不也為了那幾罐可樂、橘子汁啊?他們的境遇,真令人同情。六月七日我在台大演講,特別請蘇榮泉上台講這個故事,以其寓意甚深,值得廣為流傳也。蘇榮泉說這些學生們沒有一個以為共產黨會開槍,「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悲夫!
另一個可悲的故事是陳又亮從美國打電話來告訴我的。他說在北京二十二樓,就是部長副部長級等高幹住的樓房,這回遭遇了池魚之殃,流彈射殺了八樓的一位三十歲的家屬。可是家裏人首先做的事,卻是敲門找來對門的「民政部長」作證,證明死者純係在家被誤殺,並非上衝搞反革命活動而被殺。——死者已矣,可是政府不可誤會生者,而剝削生者的權益也。
北京方面如彼,台北方面又如何呢?
這一次天安門事件,由於今天下午傳來鄧小平出面的畫面,多日來「匪情專家」和業餘「匪情專家」的猜謎和造謠,已經完全穿幫。鄧小平已死也、鄧小平失權也、鄧小平無法掌握全局也、中共內戰也。……所有的捕風捉影,都顯示了台北的起鬨與無知。
這些起鬨與無知,抽起樣來,品類繁多。我在台大演講,台大學生問我:國民黨一直說反攻大陸,目前有了機會,為什麼不動手?我說機會是有了,可是目前不是好機會而是壞機會,四十年來最壞的機會,共產黨與蘇聯和解了、凍結在中蘇邊境的五十八個師也可以調動了,內部困難又常常導致外部冒險、鄧小平又說在他死前即一九九O年前樂見中國統一。……種種跡象都顯示了它不打你就好了,你還想反攻它?所以國民黨叫囂反攻,說此時應完成老總統或岳武穆的心願,其實只是色厲內茌而已,甚至色都不敢厲呢!
反攻大陸是一種夢囈,但另一種夢囈,這回郤應運而生了。國民黨學人丘宏達,六月五日發表高論,說:「現在參與暴力屠殺中國人民的人,必須繩之以法,不論將來逃到天涯海角都必須逮捕回來治罪。在這方面中華民國政府必須請立法院盡快通過法律,凡是涉及此次暴行之中共人員,均不適用刑法上追訴期間的限制,並且將來處刑以後,不得假釋。」
對這種一廂情願、不知自己是老幾的所謂「具體建議」,其荒謬好笑,真令人不敢相信竟出自高等知識分子之手!其夢囈程度,實越反攻大陸而上之。因為要「繩之以法」,必得有賴反攻大陸成功為前提,反攻大陸未成,一切誅殺,自然談不到。談不到卻先「請立法院盡快通過法律」,則此種法律,除了可供「意誅」之資外,全無任何意義。國民黨學人竟有此種出餿主意的大腦,真可為這次天安門事件,別開新章。
以上隨手寫北京、台北在這次天安門事件的一些切片,以為「機會教育」大中思小、以小見大,當多少有助於我們的清醒。
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