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安門
我的名字叫天安門,我是一大棟雄偉的建築,我不是人,人們當然也不以為我是人,但我實在是人,雖然人們不知道我會說話。
今天我忍不住了,在多少年來,多少人在我身上、在我面前,說了多少話以後,我要把所有人撇開,說幾句話。
早在七百年前,十三世紀晚期,元世祖建設京城大都的時候,我就誕生了。那時候我是大都南面正中央的城門,叫麗正門。我因為居高臨下、視野寬廣、又長命百歲,所以首先看到了元朝天下的興亡。
在我誕生一百多年以後,十五世紀早期,明成祖又建設京城北京了,他把大都的南面城牆更向南推了一公里,我身邊的元朝城牆給拆掉了,牆址變成了後來的東西長安街,我由元朝的大都南門變成了皇城的紅門,改名叫承天門了。
兩百四十多年過去了,明朝的天下,又在我跟前消逝了,清世祖帶兵進了北京。八年以後,我又改名叫天安門了。這個名字,一叫就是三百三十八年了。
八十八年的元朝天下、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天下、二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天下,一個個都過眼煙雲以後,中華民國的五色旗、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日本帝國的太陽旗、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以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旗,一個個城頭變換、大王備出,真令我目不暇給。雖然如此,在我眼花撩亂之時,卻有著一股神氣中的惆悵。
我神氣,為的是我老眼平生空四海,看盡了一個個朝代的興亡,固一世之雄也的天下,在我跟前,無不一個個淒涼以去,只有我巍然獨存、雄視百代:我惆悵,為的是我越老越看清了中國政局的真相,原來不是那麼簡單的誰打倒誰的公式。中國人民的眼睛,還有待進一步的雪亮起來。
遠的不必說,即以在我跟前的為中國而流血的事件而論,不論被殺的、殺人的,還是在台灣、在海外粉拳繡腿淚眼疾呼的,對他們說來,這是一個鮮紅的新聞事件的問世;但對我說來,卻是一個紫紅的歷史事件的翻版。——中國歷史在我眼前走過,我是活的歷史,我有資格下這種論斷。
你們只看到一九八九年的六月四日,但你們不知道,就在六十三年前,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在我這天安門前,發生過什麼事。
那一年啊那一月那一天,國民黨聯合了共產黨,在國民黨中央北京執行部的領導下,由國民黨北京特別巿黨部出面,在我這天安門前,召集了十多萬學生與群眾,舉行反北洋政府的活動,他們的囗號是:「用『五四』的精神,『五卅』的熱血」,「聯合起來反抗帝國主義的聯合進攻,反對軍閥的賣國行為。」在個個熱血沸騰、氣憤填膺以後,他們派出請願團,朝執政的段祺瑞的執政府請願。可是,執政府為了保護政權,終於開了槍,四十七個人被打死了、兩百多個人受傷了,成為有名的「三一八慘案」。同時通緝了國民黨共產黨要員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孟餘,認為他們煽動群罛去送死;並指摘他們「率領暴徒數百人,……叢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禦,致互有死傷。」
六十三年過去了,在我這天安門前,歷史又重演了。同樣的熱情、同樣的流血、同樣的禍首、同樣的罪狀、同樣的辯解理由。所不同的,是血流的多少、是時間的長短、是痛苦的淺深。不過,當毛澤東的豪語——「誰去鎮壓學生運動?只有北洋軍閥!」言猶在耳的時候,北洋軍閥死而有知,他們會向我竊笑。
六十三年前的抗議者,如今變成了開槍者,中國人民只會被殺殺人,不會明白。只有我明白。
中國古人的賦裏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我想,中國人民必須有暇自哀,以此為鑑,知道了自己的對錯,然後抗議者和開槍者才都各得答案。否則的話,不論賢或不肖,終歸於盡。長則百年、短則數載,在我這天安門前,依舊周而復始、改朝換代而已。
多可憐呀!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