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家之夢
文/陳豐偉
曾有記者問我,在創辦這許多網路媒體之後,心底可埋藏什麼夢想?我說,我想做一個「思想家」,雖然我知道,這夢想永遠無法達成。
要能被公認為「思想家」,除了淵博的學識外,還要有改變廣泛大眾人生觀的滲透力量,例如愛因斯坦、馬克斯、佛洛伊德。「思想家」絕不只是鑽研學術研究,還要有堅毅、一致、威武不屈的風骨,才會有道德上的感召力。要能放得開世俗上的羈絆,要能忍受未得志時的落寞,才有可能成為「思想家」。我眷戀當醫生的穩定與富裕,從十八歲開始,就注定沒有希望成為「思想家」。
在台灣要尋找「思想家」非常困難,因為過去四十年的「白色恐怖」,敢講話的知識份子不是殺頭就是監禁,生涯規畫一中斷,就很難再回到顛峰。更何況一出獄,連綿不斷的監視、封殺,連找工作都有困難,更別說做學問。有些人開發出從政之路,但一踏入政治染缸,就很難一天不說謊話,跟「思想家」格局相去遠矣。不敢講話或投靠當權者的知識份子,雖然可以苟且營生,當個清高的學者專家,但今日回想起來,這些人縱使學問再高,也配不上「思想家」三個字。
近來有許多活躍的「文化評論家」,憑著一套有系統的分析方法,就可以上天下地,從政治、軍事談到Kitty貓和職棒。這些人能稱為思想家嗎?
恐怕還是不能。這些主流的「文化評論家」,跟大型報業集團、跟整個商業流行體制搭配得太緊密,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敢去批判、顛覆他們所依存的媒體生態。如果把他們從主流媒體的體制剝離,可能什麼也不會剩下。
台灣最敢驕傲自稱「思想家」的,數來數去,只有自傲的李敖。他的學問、機運沒話說,戒嚴時代冒犯蔣介石,抓到黑牢走一圈後還是一尾活龍,五十歲後照常身強體壯,生小孩能力不輸年輕人。他有能力自創媒體,可以自己開出版社賺錢,可以找一家小電視台開闢個人節目帶領風潮。最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具有「一致性」,不隨時代變調起伏,不會盲目討好大眾。現在當紅時寫的文字,跟落魄時期的文字;在「黨外」時期所說的話,跟現在接近「新黨」時所說的話,翻來覆去,都是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思慮、同樣的「善霸」和自負。
這個好打官司的李敖,現在出來選台灣總統了。
李敖改組「文星」,領導文化風潮時,我尚未出生。等李敖出獄、再入獄,開辦幾乎期期被「警總」查禁的千秋評論、萬歲評論時,我終於領教到他「一人對抗國民黨」的丰采。現在捧李敖捧得高高的主流媒體,當年卻是封殺他、貶抑他不遺餘力,就如同當年抹黑「美麗島」的媒體集團,現在搶著說自己是自由民主的先驅。
即使面臨權勢者的壓迫,李敖仍從史料中不斷揭穿被竄改的蔣家密史,還原民國史的真相。國民政府在中國大陸殘殺知識份子的往事,在李敖筆下重回台灣人民記憶。他擔任最敢衝、最敢講話、後來自焚而死的鄭南榕所辦雜誌的「總監」。陳水扁、謝長廷剛在政壇萌芽時,李敖已是「黨外」老大哥的地位。後來李敖和「黨外」決裂,在媒體上也曾冷清過一段時間,但很快便找到新的舞臺。他對台灣文化人有深厚的影響力,加上他的聰明才智,幾年間又變成媒體寵兒。或許,這是上天對他蒙受冤獄的補償吧。
李敖能夠縱橫文壇多年,幾乎把全天下都罵遍、都得罪光了,自己卻還能在三十年後繼續挑動媒體風潮,除了他的學識淵博、文學底子紮實外,他能夠建立自己的媒體、建立自己的行銷通路,在困頓時依舊保持影響力,才是他遠遠超越其他文化人的「決勝點」。專制時期媒體被黨政軍掌控,李敖便透過文星雜誌、文星出版社,聚集自由派的文化人。出獄後「警總」管制言論威力猶在,李敖就每個月出一本「千秋評論」,自編自寫,先出書再讓政府查禁。他有能力一個月熬出一本書的文字量,也有能力在政府封鎖下把書寄到讀者手中,所以他的思想可以完全奔放,不受版面限制,不受廣告、業務的牽絆。李敖得到讓所有文化人都不得不羨慕的、接近完全的自由。
如此接近無限的自由,過去五十年的台灣,只有李敖辦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