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文茜半生緣」-李敖序
文/李敖
許信良送了夏珍寫的《許信良的政治世界》給我,我翻了那本書,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答案是:少了李敖的序!因此大書失色,良有以也。夏珍這回寫《文茜半生緣》,時報出版的主編侯秀琴出面邀序於我,我說要先看看稿子再說,稿子送來,我看了,寫得真好,又邀我寫序,邀得真對,因此半夜三點起來動筆,為此書增色,豈徒然哉。
這本書是陳文茜的自傳,從祖宗三代寫起,由於陳文茜從小就由住在台中的外祖母一手帶大,所以她跟外家獨親,外祖父何集璧是了不起的知識分子,他到大陸念大學,並加入共產黨,不但是統派,且是光復初期的「回歸祖國」派,二二八後,左派的「二七部隊」垮了,這書中寫道:
「……二七部隊持續 10
日後解散,謝雪紅等人展開逃亡行動。何集璧眼見祖國夢碎,沉寂了好一陣子。國民政府持續九個月的綏靖行動中,他幸運的成為「二二八受難群」的漏網之魚,直到治警事件辯護律師楊基先出馬角逐第一任台中市長,何集璧擔任他的競選總幹事,當時是採取絕對多數制,第二輪投票前,國民黨找他們談判,何集璧被迫加入國民黨。陳文茜說,這個紀錄讓她的外祖父終生引以為恥。」
革命革命,革到後來,自共產黨革成了國民黨,自然狼狽可想。做了十三年的國民黨後,何集璧死了,這時陳文茜才四歲:
「陳文茜說,她長大後才聽聞外祖父的故事,覺得他像極了浪漫文人,在醉月樓裏暢論天下事,缺乏結黨營私的『政治能力』,每天高談闊論,扮演各路線之爭的和事老,陳文茜調侃她心目中『神秘的外公』,『這樣子搞革命,能搞出什麼名堂呢?』」
搞不出名堂,何集璧老兄還是小焉者也,他的共產黨老弟何集淮更是驚心動魄:
「至於她的叔公何集淮,先到香港再逃到大陸去之後,過了一段很是艱辛的日子,音訊全無。根據《和平日報》記者周夢江(二二八之後亦逃回大陸)的回憶,1950 年,他在上海遇見何集淮,何已經改名為何建人,當時擔任上海某公司的工會主席,文化大革命時被迫害至死。
「直到 1987 年,『二二八』四十周年紀念,中國派出大批人士到美國參加各種紀念會、學術討論會,遊學美國的陳文茜才有機會碰到古瑞雲,在撰寫《謝雪紅評傳》一書作者陳芳明(後來擔任過民進黨文宣部主任)家中,才聽聞叔公悲慘的命運。
「古瑞雲告訴陳文茜,他們被台灣當局通緝,逃到中國大陸,初期甚至被當成國民黨的特務而遭排擠,何集淮不改玩笑本性,沒煙抽的日子裏,他笑嘻嘻的搜集煙屁股,打開湊足絲,就著紙捲起來再抽,絲毫不以為意。
「反右運動時,謝雪紅即被打成『分離主義者』,何集淮等人被開除共產黨籍,勞改至死都沒恢復黨籍,何集淮曾經兩次被宣布死亡,曾經昏死過去又醒來時,察覺自己身邊都是沒氣的人,嚇得手腳發軟,還是從太平間爬出來。最苦的時候,何集淮和古瑞雲不止一次相互約定,誰先走,晚走的人一定要把對方的骨灰帶回他們日夜思念的台中。何集淮還講,他一輩子不敢告訴他的家人自己的出身背景,希望有朝一日能告訴他的孩子,『我是台灣人』。
「敘述往事的過程中,古瑞雲老淚縱橫,完全不能自已。當陳文茜坐在鋼琴前,彈奏起《雨夜花》,古瑞雲再也克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古瑞雲巡迴美國,離開前又到了舊金山,陳文茜送他上飛機,看著古瑞雲手上拿著中國民航的機票,陳文茜難過極了,他根本不願意再搭上這個班機,他根本不想再回到那個令他痛苦一生的『祖國』,但是卻沒辦法。
「古瑞雲的女兒後來嫁給移民美國的華裔留學生,住在關島,女兒為古瑞雲申請到關島住了幾年,一直到符合『大陸人士來台定居辦法』,才以『大陸人士』身分返回台灣,目前定居於東勢,每個月領取貧戶津貼。當年意氣風發、優秀出眾的大學生,就被幻夢中的『祖國』給摧毀了。
「陳文茜的舅舅找到叔公何集淮在大陸的孩子,為了照顧他們,還到大陸投資設廠,經營塑膠加工的衛浴設備,何集淮的兒子何平就在舅舅廠裏擔任經理。他的女兒們個個美貌清秀,卻因為是『黑五類』,直到三十多歲,才在陳文茜舅舅的協助下念大學。」
太悲慘了,這回陳文茜無法像「調侃她心目中『神秘的外公』一樣調侃叔公了,但語氣縱不調侃,語句應該還是一樣:「這樣子搞革命,能搞出什麼名堂呢?」
外公也好,叔公也罷,他們個人都失敗了、做為共產黨員的他們個人都失敗了,雖然他們的共產黨卻成功了。
何集璧、何集淮那失敗的一代過去了,現在輪到陳文茜這一代了,會成功嗎?
陳文茜曾笑稱自己是「墮落的、假的左派」,比起外公和叔公那一代來,問題不在左不左,而在誰是真正「勇敢的台灣人」。
「政治運動的殘酷是,總是要你在人生的起碼需求和政治理想攤牌。你要做好的父親,還是一個運動者?兩者兼顧是這麼不可企求。革命運動不犧牲,幾乎是不可能達到目標的,北愛爾蘭的革命運動者,可以為爭取一個『政治犯』之名,和佘契爾力爭到絕食而亡,脫水而死時,皮膚和毯子撕都撕不開。
「台獨運動者,其實是沒有辦法做這樣的犧牲的,儘管他們已經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到底要犧牲多少』的攤牌,一次又一次考驗台獨團體的承載能量。陳文茜冷酷的直指,『懦弱是台灣人追求革命的大障礙,懦弱存在於民間,也存在於領袖。』」
「從二十歲以來,高薪的律師樓、全國性的媒體,都沒有讓她對投入反對運動的理想有過懷疑和猶豫,薪水不是問題,但她非常清楚知道自己付出能力的極限,她不會犧牲生命完成運動,所以,她也不會提出自己達不到的路線與目標。
「偏偏現在許多主張急進路線的人,連一個學校教職都不願意放棄,如台大祭出撒手,要求黨職、教職必須擇一而棲,陳文茜相信,他們那一代的運動者,會毫不猶豫的選黨職,如她可以放棄一個月數十萬的 EEI(科藝百代唱片)總經理職務,回到民進黨出任一個月六萬元的黨職。但是批判他們是妥協派的人,不會有人選擇黨職,他們的理由是喜好或適合學術遠勝過政治,然而,這個理由三十年前,海外台獨運動都用過了,建國黨沒有專職黨工,都是教授。」
「然而,也因為她和民進黨深厚的關係,她始終不認為傷害她的這些人能代表民進黨,當她拚命為民進黨奮鬥的時候,這些批評她的人、讓她失望的人,都正在民進黨之外爭取自己的功名利祿。」
陳文茜清楚知道:上一代真的左派才是真正「勇敢的台灣人」,她自己承其餘緒,雖勇敢不足,但輕財好義,比起今天一點都不肯犧牲的政治投機分子勇敢多了。書中又提到「車臣事件」:
「1994 年的『車臣事件』,在台灣是一個統獨的標誌符號──戰爭,統派的人以此印證台灣不能隨便宣布獨立,否則下場和車臣一樣;獨派的人認為,車臣和台灣不同,因為車臣是俄國的一部分,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
其實,「車臣事件」無關統獨,而關勇怯,車臣人民要獨立,就像何集璧、何集淮加入共產黨一樣,冒了生命危險就去做了,但今天的台獨分子他敢嗎?正如陳文茜說的:「懦弱是台灣人追求革命的最大障礙,懦弱存在於民間,也存在於領袖。」
那麼,就懦弱罷,不革命了,別人結黨革命,我們結黨奪權。這本書的絕大篇幅,就是陳文茜做了民進黨大員,眼睜睜奪權的故事。陳文茜參與了、指導了並影響了奪權,但難能可貴的是,她一直保持著灑脫與清醒:
「陳文茜帶著調侃和感慨笑稱,就像馬基維利講的,政治的本質是衝突、是權謀,所以政治使人厭惡,『政治簡直是一面照妖鏡,它照出每個人生命中屬於魔鬼的那一面,而且會把這一面扭曲的性格無限放大。』在政治圈中,多數政治人物展現的是魔鬼的性情,偶爾才會有天使的化身,取得的權力愈多,代表魔鬼的那一面會愈強。陳文茜認為,每個人都有屬於魔鬼的面向,包括她自己,差別只在於是否能誠實面對自己屬於魔鬼的那一面,是否能意識到扭曲的那一面?」
「在政擅打滾數年,陳文茜自認沒有為個人利益和任何人起衝突,總是對事不對人的提出看法,得罪她的人沒有受到報復,沒得罪她的人反而常要遭受她的批評,『要做一個敢講真話的人,就得把權力的本質看得透徹。』包括她對民進黨轉型的堅持,乃至 1998 年她對民進黨處理拜耳案的批判,都得不到民進黨內的多數諒解,陳文茜還是照講不誤。不把權力界域視為修行道場,民進黨根本待不下去。」
正因為陳文茜有這種灑脫與清醒,所以,她在民進黨做大員,卻大而不圓,她拉我去民進黨中央黨部參觀她的辦公室,我去了,笑她如何能在這種氣氛下活下去?活得下去?
「在思考到底是回報社、進電視台、還是投入文化工作的時候,老朋友邱義仁找上門來,他告訴陳文茜,施明德要找她進入中央黨部擔任文宣部主任,陳文茜的第一個念頭是,『做了這個工作,會不會變成一個黨棍?』邱義仁笑了,他說,『你這種人想變成黨棍也難。』」
的確,陳文茜無法變成黨棍,她只是一個有才華而不圓滑的女光棍,她雖然把政治人物耍得團團轉,但她自己卻不適合做政治人物:
「方素敏順利當選,陳文茜的『政治童稚』卻破碎了,她發覺自己沒有辦法接受『政治』是這麼現實、污濁的事,她沒有辦法再思考,她陷入絕對的茫然,她淡出政治,開了一間她稱為『台灣最早的 KTV』的店:跳蚤窩,成天就泡在店裏,做菜洗碗打雜,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談、不想、不理政治。」
這是昨日的她。
「她反覆思考民進黨的問題,一再詢問,為什麼這群很有理念的民進黨人,面對自己的初選可以扭曲至此?難道任何人在權力的過程中,必然撕裂嗎?一手是道德,一手卻是自己不能相信和接受的黑暗。」
「幾番深究之後,她認為,民進黨內部文化已經近似叢林戰爭,不照這套遊戲規則,必然敗下陣來。陳文茜實在不願認輸,她可以暫時妥協以爭勝,但是,未來呢?她要不斷的退縮和妥協而喪失自我嗎?失去自己,能贏得什麼呢?一席立委是贏嗎?」
「『為了權力,我要變得這麼沒有尊嚴嗎?我非得和這些人同流合污嗎?還是我這麼怯懦,而不敢和惡的遊戲規則說不嗎?』陳文茜冷靜、明白的想清楚之後,決定退選,把自己從這個魔鬼遊戲中救贖出來,她要證明向惡的規則說『不』,其實是讓自己最坦然、最快樂的方法。」
這是今日的她。
不管是昨日的她或今日的她,陳文茜的對政治的基調其實只是消極的「不」字而已。一個插曲正好側寫這一基調,那就是美國轟動一時的閹夫案:
「閹夫案的女主角是一個平常家庭主婦蘿瑞娜.巴比特(Lorena Bobbit),經常受到丈夫性暴力侵犯,直到她再也無法容忍,終於把先生的陰莖給剪了,還開了二十幾分鐘的車子,把『那話兒』丟到維吉尼亞花園,華盛頓特區的警方派出 22 位員警,沿街找尋失落的器官,火速送到醫院,完成修補工作,依照院方說法,功能無虞,最後蘿瑞娜被判無罪。
「這個故事,陳文茜有幾點觀察,第一,它讓男性生殖器官上了大報的頭版;第二,徹底展現男性命運共同體的危機感;第三,這樣的故事實在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搭配,過程中任何一點疏失,都會使結局大為不同,比如萬一『那話兒』是丟在大馬路,被過往車輛壓扁了、萬一發生在大冷天,給凍壞了,陳文茜用各種極富想像力的衍伸,重新界定男、女關係的可能。
「維吉尼亞花園因為這個事件,成了女性主義的觀光勝地,事件開庭時,兩造都各有支持者擁護,蘿瑞娜成了頗受歡迎的演講者,巴比先生後來還拍了一部片子Bobbit and Cut,小賺了點。
「這個故事,陳文茜只要說給女性聽,大家都聽得眉飛色舞,講給男性聽,聽者一定神色怪異,畫家謝里法聽過之後,事後就告訴朋友,『陳文茜在搞什麼?什麼叫剪刀俱樂部?這女人怎麼這麼恐怖?』這段時期,陳文茜迷死這個故事,有人結婚,她一定送一朵紅玫瑰和一把剪刀,代表二十世紀末的愛情。
「陳文茜自陳,這屬於她個人特殊的『性幻想』。」
「閹夫」的性幻想,其實與李昂的「殺夫」性幻想如出一刀,她們其實都與明朝末年的「閹黨」無異,這是真正有趣的不謀而割。陳文茜的結論是:
「對亞洲女性而言,性是壓抑的,女人的身體應該被密封住的,喜愛張愛玲的陳文茜,一直認為,直到現在台灣女性主義者還沒有超過張愛玲的思考,女性在性方面,最大的權力不是擁有,而是拒絕,當她說『不』的時候,才是得到自由的一刻。」
對比之下,可以看出,陳文茜在政治上說「不」,其實還無異是「亞洲女性」在女權上說「不」的延伸,並沒有積極作為。但在政治上,陳文茜卻不甘雌伏,她要自由,也等待時機:
「台灣這些年,政治人物泰半歷經政海浮沉,卻都害怕經歷這種起起伏伏,恨不能用各種手段和職務,以勉強延續中斷的政治休止符,陳文茜不要,不要重蹈這些權力人物的覆轍,她只想把自己從權力遊戲中釋放出來。她背過這麼多首詩,在離開民進黨、離開政壇前,她只想著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她更想說的是,『把權力留姶你,把自由還給我。』
「她要做的是充沛自己的生命價值,『裝個義肢,再回來時,或許別人發現我又換了個服裝形式。』她不只會學宋美齡說,『我將再起。』她還要說,『我將跑回來!』閃亮的眼眸訴說著她的心事,『我在等待時機。』」
這幾個月我有兩次與陳文茜單獨吃飯長談,一次吃料理、一次吃台菜,對她的心路歷程,感悟尤多。在政治上,陳文茜「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是她一路進步的修正主義。看看這些變化:
「建國黨和民進黨內很多政治領袖的口號或熱血嚮往,陳文茜一點都不陌生,『母親你的名字叫台灣』、『大聲說出台灣的名』,這些政治主張,陳文茜自陳,『我背了三十年!』她很清楚的記得,1983 年,她為方素敏助選時,堅定的喊出黨外後援會的共同主張,『民主、自決、救台灣。』
「然而,十五、六年後,大家都在喊這個口號,方便到像是麥當勞的速食,她又不肯再喊了,她想的是,『下一步,台灣,該怎麼辦?能怎麼辦?』從小,她喊不出『萬歲』的口號,美麗島事件發生時,她倒是可能自然的高喊『自決』,許多因為她對族群寬厚的懷抱,而疼愛喜歡她的國民黨大老們,大概想都想不到,她曾經是這麼堅持本土觀點和立場的。」
「年輕時代,急進、煽情的陳文茜,在海外的磨練中,漸漸調和轉變了,即使到現在,她一直相信,如果她擔任建國黨的文宣,一定可以主導選舉議題走向,『因為急進的口號,是最容易吸引人的。』不論如何,時間過去,是再也追不回來了。」
正因為她是進步的修正主義者,所以,她想帶領民進黨轉型:
「我曾經有一度很努力的,想為民進黨轉型盡一分心,我用過力,但是不成功,我沒有辦法,因為我的權力不夠,如果我是陳水扁,大概就做得到,但我不是。我承認,拜耳案的時候,我對民進黨很失望,但是民進黨對我,就像男人,他讓你失望,只有說拜拜,算了!你還能怎麼辦?5 年前,我想要民進黨轉型,成為能獲得民眾信賴的人,現在不一樣,國內的問題慢慢來吧,BMW 的時代來了,民進黨還要坐花轎,你能怎麼辦?讓他(民進黨)自己摸索吧!民進黨邁向執政之途是慢了些,可以更快,但這是政治現實,不能不接受。我心已決,民進黨就傷不到我,像是初戀,過去了,或許會痛,痛過也就過了。」
雖然如此、雖然高處不勝寒,陳文茜卻更上層樓,「我在等待時機」。她先知式的高瞻遠矚鎖定在跟共產黨的關係上,她的目標是:
「要盡量尋求社會的和解,使中國對台灣的威脅降到最低。」
「我感情的終極目標,始終是台灣,是這片土地,而不是民進黨。對我而言,打敗國民黨不再有成就感,我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在國際政治裏打敗共產黨!」
什麼方法呢?陳文茜期許自己成為兩岸談判代表,顯然想憑她所向無敵的舌戰群儒或舌戰群魔的本事去舉重若輕,舌戰群匪。雖然陳文茜的進步的修正主義要比她的台灣同志高明得多得多,但在跟共產黨的關係上,她顯然被困在狹小的島國本位,不夠成熟。陳文茜棄唾手可得的立委如敝屣後,輕快地說:
「我不是對政治挫折或對環境覺得沮喪,我只是想做一個更偉大的實驗。」
其實,她的外公與叔公,豈不都是「想做一個更偉大的實驗」的先行者嗎?那麼「勇敢的台灣人」,與虎謀皮都不可得,「非常清楚知道自己付出能力的極限」的陳文茜,憑口舌之利,能與共產黨謀皮嗎?
「陳文茜追憶她年輕時幾個重要的偶像,她最崇拜的一位是拉丁美洲詩人兼革命家蓋瓦拉(Che Guevara,泛拉丁美洲革命鬥士),滿臉大鬍子,嘴裏總是叼根雪茄,古巴革命成功後,出任文化部長,但他大剌剌的拋下一句話,『我是搞革命的,可不是當官的。』就跑到玻利維亞,繼續搞革命打游擊,後來被農民出賣,手被剁了下來。」
美帝派出特遣隊,殺了蓋瓦拉,剁下他的手,和蔣幫派出回回軍,殺了共產黨西路軍軍長董振堂、孫玉清,剁下他們的頭,別無不同,那就是革命家們必付「想做一個更偉大的實驗」的代價,這種代價,生保令名死求全屍的台獨英雄英雌們是絕對不敢付出來的,所以,一切偶像只是偶像而已,並不會玩真的。即使真的玩成功,又怎樣?彭明敏回台灣,24 年闊別後與我吃飯,我很禮貌的帶了一件小禮物送他,那是一個小鏡框,中有馬薩利克(Masaryk)的一張照片。彭明敏很謙虛,他說:「你李先生太博學了,你考倒我了,這位是誰啊?」我說:「他是捷克的國父馬薩利克。他是名教授,當年帶著學生領導獨立運動,流亡海外,1918 年他成功了,並且當了總統,1937 年 87 歲時死去。他為捷克打下獨立的基礎,可是他無法解決與強鄰的關係,最後捷克被強鄰所滅。他的故事告訴人們,第一流的知識分子搞獨立是一回事,可是,縱使成功了,也與強鄰問題解決不了,也是空忙一場。……」彭明敏若有所思的收下我的小禮物,聰明的他,當然知道此禮來頭大,比彭明敏聰明好幾倍的陳文茜當然更知道,我覺得,自最聰明的陳文茜以下,他們對共產黨「想做一個更偉大的實驗」其實都是聰明過了頭了。反倒不如陳文茜外公叔公來得那樣務實。外公叔公的不幸是他們生不逢時的時間錯誤,不是理想與勇氣的錯誤。他們毀了自己,但並沒毀了台灣。如今,多少人自恃聰明,要毀台灣呢。進步的修正主義者陳文茜顯然愚不及此,但她以「打敗共產黨」做為「最大的成就」,基本心態就是不健全的,這種心態,能「使中國對台灣的威脅降到最低」嗎?我可不信。
為陳文茜計,她在四十之年,半生緣式的政治活動,似乎宜予約束。陳文茜自己也有所覺悟:
「陳文茜的『姑娘廟民眾文化工作室』,沿用到 1998 年,當她黯然從立委選舉叢林中退出,還是回到『姑娘廟』裏尋求安寧。這幾乎成為陳文茜療傷的方式,不論是她的政治夢、社運夢,每一次夢的幻滅,她都回到文化的『本行』,重新出發。」
陳文茜佩服張愛玲,張愛玲所以成為張愛玲,豈不都在一生堅守「文化的『本行』嗎?以陳文茜的慧黠與慧根,她從事文化活動,其實比政治活動更永恆、更有成就、更值得、更不辜負自己。陳文茜說:
「比方說,我可以想像死亡,在網站上發展一個軟體程式,李敖在回憶錄裏,公布的是他 24 歲的裸照,我可以為他公布他不敢示眾的 64 歲他的裸照,還可以再給他看看 84 歲時他的裸照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也可以拿自己的照片,用這個軟體推算,自己 20 歲是否是青春玉女,60 歲是個什麼樣子,80 歲又是什麼德性,決定自己還要不要活到 80 歲。」
陳文茜的好朋友中不乏統派人士,已過逝的唐文標在前,縱橫評論界的李敖在後。
陳文茜在調侃李敖之餘,實在該認真的想想 80 歲的自己,八十之年,她目前正好過了一半,活了 84 歲的佛蘭克林是正好在過了一半時(42 歲)轉向的、「重新出發」的,最後他變成大陸的偉人,而非小島的嬌客。這書中有一段故事,吸引了我:
「1989 年到 1992 年,這段時間,陳文茜腎臟病相當嚴重,人在海外,舉目無親,病到連站起來的力氣都無,一句話一口氣講不完,醫生一問她:『你家人在哪?』陳文茜就掉淚,艱苦的時候,張俊宏和許信良一起來看她,張還和她開玩笑說:『你可千萬不能死啊,你是台灣的國寶!』讓陳文茜笑翻了,她說這群『前輩』,就是看到朋友重病,腦袋裏想的都還是政治,她沒病死,沒成為台灣的國寶,倒成了他們的『活寶』,民進黨財務困窘時候的『搖錢樹』。」
看了這則故事,我夷然奇怪:「不是說李敖是國寶的嗎?怎麼變成陳文茜了?」繼而一想,誰要做「台灣的國寶」呢?世界這麼大,做台灣的國寶,對我們不都太小了嗎?回想這一對寶,書中也道出淵源:
「批判力道最強的統派李敖,還是影響她最大的人之一;60、70年代李敖主編的《文星》雜誌,是她的政治啟蒙,因為這層淵源,直到她出任民進黨的文宣部主任,她還是不在乎黨內異樣的眼光,毫無保留的欣賞李敖。原因無他,陳文茜的信仰中,民主和自由的價值,超過絕對狹隘的台獨,她是當然的台獨論者,但卻是容忍異見、認知現實的台獨論者。」
我想,總有一天,進步的修正主義者陳文茜,會再一次得到「政治啟蒙」,覺醒從「現實」上看,「台獨論者」是沒有成功的可能性的,有朝一日,她會在「文化『本行』」上有世界性的聲譽,而成為中國國寶。陳文茜曾經困惑:
「40 歲,是否是一個分水嶺?讓她重新走向一個不同的生命選擇──尼姑?或重做壞女孩?」
其實,都不必,不論「尼姑」或「壞女孩」,都是 40 歲以前陳文茜的老路,未來 40 年,陳文茜有世界性、永恆性的大道之行。在大道之中,像畢卡索一樣,說不定還做一陣共產黨風光風光呢。英文諺語說「打不倒它就加入它」,這對陳文茜只是第一步,一旦她變成共產黨,相信精通顛覆的她,第二步就會「加入它就打倒它」,真要「打敗共產黨」了。外公有知、叔公有知,必將涕淚於天上、人間或地下,如此下半生緣,豈不快哉!陳匪文茜啊,別「挑眉毛」了,低眉相向,請三思之!
~1999 年 1 月 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