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與臉譜」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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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五月,美國「紐約時報」的名記者竇丁(Tillman Durdin)、美國新聞處的副處長司馬笑(John Alvin Bottorff)約了我,三個人在一家咖啡館裏談話。竇丁先生向我提出幾個問題,都很中肯。他的觀察力的敏銳是我早就知道的。他在二三十年前就看出共產黨宣傳的把戲,他是美國名記者群中,從來不受共產黨宣傳影響的一個人。

  在竇丁先生所提出的問題裏面,有一個很有味兒的題目,他問我:「為什麼在台灣的這些大學教授們都顯得活力不夠?為什麼他們不像韓國那些教授們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

  我的答覆是這樣的:中國大學教授們不是沒有像韓國那些教授們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的情況,可惜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五四時代教授們的氣象。現在不行了,現在他們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墮落的墮落了。淪陷在大陸上的許多第一流的教授都被迫在「思想改造」下苦鬥;而到台灣來的一些教授,大都是「二流貨」和不入流的,他們在台灣島上,十足表現出「沒辦法」和「無能」的醜態,這是不難想像的,他們只是把持住現狀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麼進步與朝氣了。

  我這個答覆,頗使這兩位「洋鬼子」朋友滿意,但我個人卻忍不住心裏的沈痛。我沈痛為了我不能把許多「內幕」的理由告訴他們,這大概是「家醜不可外揚」心理的發酵,總之,我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洗裏腳布!

  我所謂「內幕」的理由,是有很多的。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的,其次是人事的,當然還有許多別的原因。政治的原因咱們最好別談,談了麻煩,何苦來?人事的原因,似乎可以酌量談一談,可是談起來總難免「欲說還休」,總覺得嘴巴和筆桿解決不了問題。

  為了說明上面一段話,我且舉一個例子。在大陸上被「思想改造」的名教授、前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朱光潛,無疑的,他是屬於「第一流」的階層的。當大陸撤守的時候,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有一個搶救這些「第一流」教授的計畫,在被搶救的人中,朱光潛名列前茅。可是誰能想到這個計畫竟被現在台大文學院院長沈剛伯「扣」住,陰錯陽差,終於使朱光潛這類教授不能到台灣,不能在台灣大學發揮他們的智慧與抱負,這是多麼教人嘔心的事!

  所以,我每次看到死氣沈沈的沈剛伯,從死氣沈沈的台大文學院中蕩出來,我就忍不住一肚子鳥氣。我就記起朱光潛那小老頭兒和他那一點也不陰險的模樣兒,就回憶起我初中一年級時聽他講演的那副神氣,就幻想起他那遭受「思想迫害」的悲哀。

  於是,彷彿長得高高的沈剛伯,在我的眼中忽然矮小了,矮得變成跟朱光潛一邊高了,消失了臉上的陰險,變成了朱光潛,向我飄過來了。我恍然大悟:哦!現在我明白為什麼沈剛伯要「留中不發」了,要使朱光潛不能到台灣來了,朱光潛要來了,台大文學院院長還有沈剛伯的份嗎?

  其實,我們也不可過於責怪沈剛伯,他這樣做,也不失為生存競爭下的人之常情。我們可以燒掉責備「賢者」的「春秋」,轉請瑪利亞的私生子耶穌原諒他一次。

  沈剛伯不可原諒的,毋寧說是他身居毛坑高位,卻不拉屎一點上。這是敗壞中國學術與學風的真正罪惡,這種罪惡比他有負於朱光潛要大得多,這是我們不能忍耐的現象。

  這種不能忍耐的最後爆發,對我個人而言,發生在我跟兩位美國佬談話後六個月,我寧肯犧牲掉我在台大文學院歷史研究所的學籍(還差半年,就可得碩士學位),不管三七二十一,終於「發難」。我砲轟這個文學院和「沈剛伯型」的老教授,使他們受到文字上最厲害的懲罰,使他們多少要假裝有點「赧顏為人師」的慚愧。當然了,這個學院的領導人在內外兩方面都受害較烈,對內而言,他的把戲被拆穿了、劣跡被昭彰了、學者「風度」被炸掉了;對外方面,他由「孔孟學會」的元配「理事」一降而為候補「監事」,只好再重新建築臉皮的厚度,追隨自己貪財卻叫別人節約的王雲五,去「嘉新講座」每月六千元的津貼去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指出「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現狀」的結果,它告訴我:

一、嘴巴和筆桿解決不了問題,嘴巴和筆桿不能使老妖們退位,老妖們的厚臉皮足司抵擋我的文字而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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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妖們只受輕傷,並且得了每月六千元之類的醫藥費(或遮羞費),而我李敖呢,失學失業,做了一名自我犧牲的烈士;

三、一切問題,還依然存在、依然嚴重、依然沒得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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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發難」砲轟「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現狀」的同時,我有一篇文章,又談到「高等研究機關」的一個主持人李濟,我以「樂與人為善」的勉強心情,指出他的「貢獻和悲劇」,為了他在學問上遠比他的乾女兒的爸爸沈剛伯來得好,所以我筆下留情,盡量稱道或肯定他的「貢獻」,盡量少說或遮蓋他的「悲劇」,我只含蓄的指出他的氣量狹窄、態度跋扈專橫之類,希望他能警惕,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期我這篇文章一出來,立刻被中央研究院為主的許多人兒大罵,責備我「把李濟說得太好了」、責備我不了解李濟在院「裏」頭的大量劣「跡」…… 這種責備,真使我哭笑不得!我只好承認:好人做不得了,「樂與人為善」的鼓勵也做不得了,對這批老不長進的專橫傢伙,只有徹頭徹尾的砲轟一途,於是我接受了這些人兒的責備,決定寫一篇「從李濟的悲劇看中央研究院的幾個黑暗面」,用來宣示我的「服善之勇」,用來做一次新的扒糞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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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大學和中央研究院是我們自由中國知識界的兩個雙峰,一個是最高的教育機關,一個是最高的學術機關,我希望這兩個雙辜高聳、豐滿而美麗,我對它們不能不求全責備,我希望它們貨真價實,不能戴假的「乳罩」,更不希望它們的「乳癌」。所以我不能不把它們的一個主要部分檢驗檢驗,台灣大學的被檢驗部分是它的文學院;中央研究院則是它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這兩個部分的主持人(沈剛伯、李濟)是「親家」,也是氣焰震「主」(錢思亮、王世杰)的人物,錢思亮、王世杰已經都被震成小傀儡,都可憐得使我李敖不忍深責,所以我也懶得理他們。我只指出並記錄台大文學院和中研院史語所的毛病而已,順便指摘「沈剛伯型」的可恥和「李濟型」的可惡。

  這本「教育與臉譜」,收集我十二篇的文字,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沒發表過的。全部的文字都是環繞在一主題上面,那就是:「老頭子,你好好幹:你不好好幹,最好請你滾蛋!」

  這十二篇文字,都是以這十八個字做直徑旋轉的,都是直接或間接表達這些意念的,所以它很值得老頭子們人手一冊。老頭子們讀了它,並不一定就「好好幹」或「滾蛋」,極可能照舊不幹不滾,照舊吃閒飯黑心飯。他們這樣,當然我也沒什麼辦法,我畢竟是靠嘴巴和筆桿戰鬥的人,時勢不允許我成為英雄,只好耍狗雄了。韓孔厂的詩說得可憐——

  舌下無英雄,

   筆底無奇士。

一個只能在舌下和筆底發揮作用的我,只好用這本教育中的臉譜和臉譜中的教育來表示螳螂之怒了。在我不能斬將搴旗的時候,我只能悲憤地留下這部歷史的紀錄,讓一代擾攘的老頭子們,會在千秋萬代以後,使他們的子孫會因他們而感到羞恥。——假使他們不斷子絕孫的話,歷史之神總有一天要為我作證。

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東方未明時